www.chinarushang.cn 中國儒商 作者:顏炳罡
孔子是一位偉大的教育家,私人辦學的真正開創(chuàng)者。他創(chuàng)建的學校,沒有院墻,沒有籬笆,沒有門衛(wèi),更沒有高大雄偉的建筑,甚至沒有固定的講堂,向全社會完全開放,與外界沒有一點屏障。正因孔子講學沒有固定的場所,因而整個天地間無處不可以為場所。既可“游乎淄帷之林,休坐乎杏壇之上,弟子讀書,孔子弦歌鼓琴”,也可寄情山水之間,指點“仁者樂山,智者樂水”的人生感悟和發(fā)出“逝者如斯”的喟嘆;既可在出訪、周游列國的旅途中,告誡學生“道聽而途說,德之棄也”,也可在陳蔡絕糧之際甚至是生死存亡的緊要關(guān)頭,告訴學生“君子固窮”之志和生命存在的莊嚴。
總之,在孔子那里,無處不可以為教,亦無時不可以為教。孔子的學校就是孔子的道場,儒家的道場。孔子沒有固定的學校就是說儒學沒有固定的道場,無處不是孔子的學校亦即是說天地間無處不可以作為孔子的道場。在山巔,在水涯,在林中,在庭院,在途中,在賓舍……道無處不在,無時不在,孔子對學生因材施教,隨機點化,方便權(quán)說。
孔子的學校,不用注冊,沒有升級考試,“自行束討以上,吾未嘗無誨焉。”孔子的學校不是幼稚園,他不可能給每位學生燒水做飯,幫其束裝打扮,只有能自己照顧自己的生活,“未嘗無誨焉”,這是進入孔子學校的唯一標準。在孔門中,有富人,也有貧者;有貴族子弟,也有賤人之子;有住在國都的城里人,也有郊野之人。他的學校向所有人敞開,不問出身,遑論貴賤?孔子一生從事教育工作,據(jù)說弟子有三千之眾,賢者也有七十之多,像顏路、顏淵父子等等是窮人,子貢等是富人;仲弓、伯牛、子張等是賤人,而孟懿子、南宮敬叔是貴族之子。“有教無類”是孔子創(chuàng)立儒學的根本宗旨。
“有教無類”從根本上決定了儒家學說的本質(zhì)。“有教無類”的涵義不是某些特定階層、特定集團、特定群體的人可教,而是人人可教。人人可教即人人可學,人人可學即大眾之學。人人可學實際上也是人人可行、可知,能行、能知之學。孔學即是人人可行可學、能行能學之學。孔子之教不過文、行、忠、信,不過詩、書、禮、樂,落實下來不過“入則孝,出則弟”,“出門如見大賓,使民如承大祭”等等,誰人不能知之?誰人不能學之?又有誰人不能行之?關(guān)鍵在于自己愿學不愿學、愿行不愿行,這不就是“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”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”的真意嗎?
“有教無類”不是某部分人的問題,而是所有人的問題。孔子教導人的,不是如何掙大錢、發(fā)大財、當大官,而是人如何才稱得上是人,怎樣才能算做人,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完全的人。孔子告訴我們做人比發(fā)財更根本、更基礎(chǔ)、更富有根源性。要做人,就要修己。現(xiàn)實存在的每一個人都有許多不文雅、不合規(guī)矩、不合法度的東西,有許多貪欲、偏執(zhí)、矯情,這些東西不合乎人道之常,人情之常,偏離了生活的常態(tài),難道不需要“修”嗎?不需要“理”嗎?修己就是修理自己,打點自己,使自己心態(tài)、行為由不正歸于正,這里并沒有遠離生活常態(tài)的更高深、更玄遠的東西。修己何分階級,何分富貴貧賤,何分男女老幼,而是人人應為能為,能知可知的事情。孔子儒學的意義就在于將禮樂教化不分族類、不分老少向所有人敞開,實踐“有教無類”。
“有教無類”雖說是講人人可教,然而,在這里“教”畢竟是主動的,而“類”是被動的,此語告訴我們,教者需有愿教愛教之心。孔子認為自己不過是“學而不厭,誨人不倦”而已。正是“教不倦”,使孔子與隱者區(qū)別開來。孔子有這種愿教愛教的仁心,他不會像楚狂接輿那樣,如瘋?cè)珙崳宦泛聘瑁[于市朝;也不會像荷丈人那樣,欲潔其身而放棄社會責任;而面對隱者長沮、桀溺“滔滔者天下皆是,而誰以易之”的發(fā)問,孔子明確回答:“鳥獸不可與同群!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?天下有道,丘不與易也。”(《論語·微子》)人不能與鳥獸同群共處,人不與人打交道,解決人的問題,而逃避現(xiàn)實,回避問題,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!
兩漢以降,儒學實現(xiàn)了由平民儒學、大眾儒學向官方儒學的轉(zhuǎn)化和跨越,孔子“有教無類”的精神淪喪了。自漢以后,直到近代,儒學一直充當著國家意識形態(tài)的角色。儒學由民間進入宮廷,借助強大的國家機器尤其是教育機制和人才選拔機制,使形形色色的讀書人投入到儒家經(jīng)典的學習與研究中,對于推動儒學研究與發(fā)展尤其是向周邊國家和地區(qū)傳播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。但儒學成為知識階層進入仕途的敲門磚之后,與大眾、與現(xiàn)實生活漸行漸遠,失去了原始儒家的生氣與活力。儒學越來越經(jīng)院化與玄學化,由人人可學、人人可行之學越來越成為知識階層的專門之學。經(jīng)師文士,或皓首窮經(jīng),尋章摘句,畢生埋頭于故紙堆中,從事著繁瑣的文字考證;或出入佛老,空談性理,儒學由民眾人倫日用的生活向?qū)ё優(yōu)樯贁?shù)知識精英的文化奢侈品,儒教成為“士教”即士大夫之教,誠如維新志士譚嗣同所言,即使是“孔子廟,惟官中學中人,乃得祀之”,“農(nóng)夫野老,徘徊觀望于門墻之外”。幾千年來,儒學的發(fā)展越來越精英化,越來越專業(yè)化,越來越脫離大眾,越來越遠離原始儒家的精神。
與主流儒學經(jīng)院化、精英化、脫離了大眾不同,非主流儒學即鄉(xiāng)間儒生則承擔起儒學普及與教化大眾、化民成俗的工作。鄉(xiāng)間儒生是儒學大眾化的傳播者、宣傳者和實踐者,正是靠著一代又一代鄉(xiāng)間儒生的行為示范和不懈努力,使儒家的行為方式、價值理念得以在中國民眾生活中扎根、生長,使儒學真正“草根化”。當然,儒家的價值觀念、生活方式在民眾中的代代傳承與其說是靠義理論說,不如說是靠世代相傳的行為模仿,而系統(tǒng)的理論論說與《三字經(jīng)》、《弟子規(guī)》、《朱子家訓》等啟蒙讀物相比,在民眾中的影響以及在塑造國民性方面可謂相形見絀。儒家傳統(tǒng)在中國影響深入、廣大,但后儒的致命缺陷即將儒學視為士大夫之學,而不是大眾之學。
在2000多年的儒學發(fā)展中,真正繼承孔子“有教無類”的精神,不分智愚貧賤,向民眾傳播儒學者為陽明后學王艮所創(chuàng)立的泰州學派。泰州學派傳道不分老幼貴賤賢愚,只要愿學,樂于接受,無不傳授。更可貴的是,他們非常重視向大眾尤其是勞動大眾如農(nóng)夫、仆人、陶工、樵者、市童、野叟、灶丁乃至僧、道宣傳儒家思想,培養(yǎng)了許多以圣賢自期的平民儒家、布衣儒者,如朱恕是樵夫,韓貞是陶工,顏鈞為一介平民。這些人“生成難并衣冠客,相伴漁樵樂圣賢”(韓貞語),拒絕官場的誘惑,與統(tǒng)治者保持適當?shù)木嚯x,走向大眾,側(cè)身民間,體貼民眾的溫涼,向民眾傳達孔子的聲音。黃宗羲曾這樣描述他們講學的情景:“秋成農(nóng)隙,則聚徒講學,一村既畢,又之一村,前歌后答,弦誦之聲洋洋然也。”不過,好景不長,這場前所未有的儒學大眾化運動為當?shù)浪蝗荩诜饨ó斁宙?zhèn)壓下走向了終結(jié)。它如同劃過文化天空的流星,留下一道美麗的弧線即消失于歷史的長夜中了。
重溫孔子“有教無類”的教誨,回歸泰州學派,實現(xiàn)儒學的大眾化、平民化,是儒學發(fā)展之急務。辛亥革命以后,儒學由宮廷重回民間,重回平民社會,然而,在歐風美雨的吹打下,幾經(jīng)激進知識分子的打壓,孔子、儒家的形象已經(jīng)被嚴重扭曲甚至被妖魔化了。五四以后的新儒家,以梁漱溟、熊十力、
儒學從來就不是少數(shù)哲學家、思想家、歷史學家的奢侈品,而是民眾的生活向?qū)В侨藗兊纳钜?guī)范系統(tǒng)。發(fā)揚孔子“有教無類”的精神,接續(xù)泰州學派的講學傳統(tǒng),讓儒家從神圣的高等學府、科研機構(gòu)中解放出來,走向現(xiàn)實生活,走近平民百姓,使儒學成為百姓日用之學,成為愚夫愚婦能知能行之學,是儒學發(fā)展的當務之急。
(顏炳罡 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(fā)展學院教授)